大公司的“净零”承诺是善意的空壳游戏吗?

如今,一些最大胆的应对气候变化的承诺并不是来自政府,而是来自于私营企业。世界各地的主要公司都在承诺要在某个日期(通常是 2050 年)之前实现碳的“净零”排放。

当然,如果背后能有实际行动作为支持,这些承诺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这些公司所承诺的脱碳计划会有实际的效果,而不仅仅是为了掩盖事实而进行的“漂绿”呢?

斯坦福商学院会计学名誉教授Stefan Reichelstein就此给出了一些答案。Reichelstein专注研究各个企业的碳排放报告和脱碳成果,是美欧各国的主要政策顾问。在新书《社会创新前沿》的一章中,他与斯坦福商学院能源业务创新重点领域主任Stephen Comello以及20级MBA学生Julia Reichelstein一起,提出了一个框架来衡量企业行为的真实效果。

他说,首先,大家需要了解各大公司所承诺的具体内容。尽管听起来如此,但很少有公司计划完全停止排放温室气体。“净零”的概念是,在会计意义上,任何未来的碳排放都将被等量的碳补偿所抵消。基本上,公司每排放一吨二氧化碳到空气中,就要付钱让其他人减少一吨的排放量—或者以其他方式等量减少大气中的二氧化碳量。

但是各种补偿方式的质量是有很大差异的。例如,你可以通过支付某人重新种植森林作为碳汇来获得补偿。这是很扎实的做法。但是,你同样也可以用更低的价格去支付木材公司在特定年份不砍伐森林的费用。虽然同样都完成了承诺,但是这种避免性补偿显然只是把树木当成了一种抵押品。

这只是完成“净零”承诺的多种方式之一,尽管他们的意图很好,但最终看起来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空壳游戏。Reichelstein最近有机会与我们讨论了企业碳承诺以及如何将这些努力引导到正确的方向。

你有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多公司—已经在全球经济活动中占据了相当大的份额—自愿承诺脱碳呢?

我必须说我没想到它会以这种规模发生得如此之快。一开始是有几个欧洲的石油和天然气公司带头,比如BP和道达尔。然后一些美国科技公司也是早期的转变者。但一旦这件事流行起来以后,就产生了一种“羞辱”效应。媒体报道说,一些进步的公司正在认真对待气候变化,并说:“我们将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是我们的社会责任。” 然后其他人就会想,“哦,我们也需要说点什么!” 因为你不想成为这个潮流中的最后一个。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数百家全球性公司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所以你认为这股潮流是由同业压力所推动的么?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机构投资者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BlackRock站出来表示,它只会投资那些有应对气候变化战略的公司。那么,如果你不这样做,可能就会被这些大型机构投资者抛弃,并面临更高的融资成本。而且,公司也知道,政府最终也会出台相关政策,要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脱碳。所以,当公司可以预见到碳税不可避免的即将出台的时候,就会自己抢先做出承诺,从而占据先机。换句话说,这不仅仅是关乎一个良好的公司形象。通过履行这些承诺,公司也在做符合自身商业利益的事情。

但“净零”是正确的目标吗?似乎高碳行业还是可以继续照常营业,然后通过购买碳补偿来假装没有排放。

某些行业,如钢铁、水泥、化工和航空,确实更难脱碳。这是一个客观现实。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允许减排努力转移到容易实现的目标,并允许出售碳补偿,理论上应该这样做。这个市场的出现也为技术的创新创造了动力。我们现在就有初创公司在开发技术,从空气中吸收二氧化碳并将其隔离在地下。直接的空气捕获技术在经济上具有可行性之前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如果没有碳补偿市场的存在,这甚至不会成为一个潜在的业务。

所以说,使用补偿将排放量归零的想法在原则上还是合理的?

原则上,是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市场完全不受监管。这就像当年狂野的美国西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根据《经济学人》杂志的报道,这些碳补偿的平均价格为每吨二氧化碳3美元。这就表明了它们中的许多种补偿方式是多么的一文不值。相信我,你根本无法真正以3美元的价格去消除一吨二氧化碳。你甚至可以看到很多荒谬的说法。如果你去荷兰的壳牌加油站,现在就可以买到“碳中和”的汽油。这是如何运作的呢?答案是碳补偿。所以,人们在给车加满油后,就会想,“太棒了,我并没有破坏气候。”

你刚刚提到了“避免性补偿”的问题。能给我们举个例子吗?

“在这件事情上面,我们不能失败。我们需要一个足够简单和透明、易于实施、公平一致并且能够提供问责制的系统。”

假设一个地主声称自己打算烧毁一片森林改作牧场,然后来找你说:“我现在就拿着火柴站在这里。如果你付钱给我,我就不去点燃它。[笑] 你要付钱吗?” 也许这一次,你确实是避免了这件事的发生,但这只是基于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设。你怎么知道他的威胁是真实的呢?而且,即使你今年的确拯救了这片森林,也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个家伙明年再去烧毁它或是去烧毁另一片森林。相比之下,花钱捕获二氧化碳并将其封存到地下—我们称之为“清除性补偿”—是相当永久性的。

我们如何去判断哪些公司是确实在努力,而哪些公司只是做做样子呢?

我们需要查看两个维度。一个是,你如何衡量你的碳足迹?另一个是,他们实际上承诺了些什么?不能只是让CEO出来说一句:“到2050年,我们将实现碳中和,届时我们会提供报告。顺便说一句,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这家公司了。” 我们所提倡的是,公司应该为他们希望在未来5年、10年、15年,一直到2050年的目标都设定好里程碑。也就是说,公司不仅要明确最后的期限,还要制定实现承诺的整个计划并解释清楚你都要做些什么。

换句话说,需要一种具有近期问责制的结构。

是的。当然,它并不就是一成不变的。因为技术会改变,成本也会改变,所以你必须定期重置。但是,整体计划中必须有反馈和问责制。我觉得,公司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这就是我们在管理会计中一直在做的事情。当我们让一个部门负责实现某些目标时,会将预测数据与实际情况进行比较。如果你起初设定了不切实际的目标,就会失去信誉。

所以,其中关键的部分是要衡量公司随时间推移的实际碳排放量。

没错。事实上,我认为,所有公司都应该被要求报告他们每一年的碳排放量。如果我们想要严肃对待如何减缓气候变化的问题,这是一个必要的起点。而且,我们还需要有一个一致的框架来衡量碳排放量。现在这些“净零”承诺的一大问题就是,各个公司都在使用不同的方法和定义,所以我们只能得到各种混乱的数据。政策制定者也无法通过汇总企业数据来了解我们在宏观经济层面的表现。

我们知道,你提出了一个名为跨期企业碳报告标准的框架,以及一个称为直接净排放的核心报告指标。能为我们解释一下这两个概念么?

目前,我们甚至还没有就如何定义公司的碳足迹达成一致。碳足迹都应该包括些什么呢?基本上要分为三类。首先是所谓的Scope 1排放:这是来自公司烟囱和排气管的直接排放。然后是与公司消耗的电力相关的Scope 2排放。因此,如果公用事业公司正在燃烧化石燃料来发电,你就可以说使用该能源的公司应对相应的排放负责。最后,在Scope 3排放中,你需要查看上下游的供应链,包括你从供应商处购买的原料相关的所有排放,以及所有使用你的产品而产生的排放。例如,如果你是一个汽车制造商,则必须将购买和使用其汽车的客户的所有预计废气排放量都包括在内。

难道你不是需要计算所有这些排放来统计公司决策的全部影响吗?毕竟,汽车制造商也可以选择制造电动汽车。

嗯,事实上,国际温室气体协议中的确提到了我们应该测量所有这些排放。但是问题在于,你做不到。Scope 3通常是碳排放最大的组成部分—对于汽车制造商来说可能要占到总量的98%—所以它淹没了所有其他的东西,而且无法衡量。比如,你可以想想看,汽车制造商的上游供应链是非常复杂的,而且很多东西基本只能靠估算。最近的一项研究试图了解,在这一领域中常常被视为范例的科技公司,是否能正确地统计Scope 3排放量。而答案是,离完全统计还差得很远,可能只有大概一半。

而这也就意味着,你无法通过汇总这些数字来了解我们的整体表现如何。

对。一旦你将Scope 2和Scope 3包括在内,就会开始重复计算很多内容,因为一家公司的直接排放量同时也是另一家公司的间接排放量。所以,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够包括所有的东西,但这是不切实际的。对于想要认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来说,只能起到反效果。为了获得一个在公司之间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真正具有可比性的干净的硬性指标,我认为,在公司层面,我们应该只关注直接排放—即Scope 1排放数据。这可以让我们最清楚地了解碳排放的来源以及谁最应该负责清理。

这似乎有些实用主义?

要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面,我们不能失败。我们需要一个足够简单和透明、易于实施、公平一致并且能够提供问责制的系统。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可行的方法。

你认为有哪些公司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么?

我们对七家大公司进行了案例研究—当然,它们都使用了不同的指标和方法—微软公司的报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承认不同种类的碳补偿存在着质量差异的问题,并且对他们所购买的碳补偿投资组合进行了全面的披露。我认为这可以成为一个范例。我还没有看到任何其他公司在这个问题上做到了如此谨慎和透明。微软公司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很高的目标,到2030年要实现碳负排放。并且,他们非常明确地计划了将如何实现这一目标。

所以,你认为这些自愿的“净零”承诺会有效果吗?

我希望会有效果。[笑] 你必须保持乐观,否则就没法做这项工作了。